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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诚台】流年

写完这篇我觉得我要虚脱了……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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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海

“你也是捡来的吗?”白面团子缩在少年的胸口,柔软的音色伴着世情的诘问。

少年说:“只有我是。”

懂得了长兄长姐赋予的陌生姓名之下的隐喻,天真凉薄的话语便就此封缄。然而幼儿亟需来自同类的安抚,分享微小孤岛上的秘密。

于是白面团子对于这个回答极为不满,气鼓鼓地:“我也是!不准推开我!”

这到底有什么好争的。

“你说是就是。我们都是。”

“你要对我好。”一个毫无威慑力的命令。

少年骨节分明的手抚上团子右眼上的伤疤,不知不觉带了体恤般的柔情:“当然,小少爷。”

“不是小少爷!”团子不高兴了,一股脑儿地坐起来,“我也会对你好。不是小少爷!”

听懂了。

“好。不是因为你是小少爷才对你好的,明台。”

这才把一只快炸毛的团子安抚好了。团子心满意足地缩回少年清瘦的胸膛,奶声奶气:“我们是一样的。”

哪里一样了。傻孩子。

“我不是小少爷,我是明台。你是明诚。你是我的哥哥。”白面团子喃喃着,天真地把自己和小哥哥紧紧拴在一起。

“好的明台。嗯……弟弟。”少年说完这句话双颊发热。他不爱说话,却无法抗拒团子的要求。

白面团子笑成了白面花盘,朝少年凑过去。似是寻求一个拥抱。

于是少年应允,抱紧了清莹月光中的团子。

谁知团子不乐意了,挣开,他也赶紧放开,下一秒团子就用嫩嫩的小手捧住了他的脸,吧唧一声。

谨小慎微的少年还陷在一个突如其来的亲吻所带来的惊骇中,白面团子咯咯地笑了,“给阿诚哥的亲亲。”

 

巴黎

暌违,少年已如花。

个子蹿高不少,却还没有长成男人的体魄,细瘦,白嫩,倒有些像女孩子了。五官越发得精致,柔顺的刘海软软地搭在前额,显得幼齿稚嫩。

太久的离别让两人一时有些生疏。缺少一个、像以往每一次短暂别离的重逢后,蝴蝶飞扑般的拥抱。然后明诚会顺理成章地,贴近少年幼白的脖颈,附身轻嗅明台随脉搏、清浅浮动的气息。

但很快,如他所愿,少年又成了那个成天涎着脸跟在自己后面的幺弟。

“阿诚哥,你去哪儿?”

“能不能带我一块去?”

“我不想上课,我想跟你出去玩。”

“……”

真是甜蜜的负担啊。

 

即使在同一个城市,明台却仍会莫名地,想起与明诚单独度过的时光。常常是这样,要么欣喜,要么是惆怅,总让人身不由己。好端端地便会失魂落魄。

“借我。”明公馆有紫藤花架的后院。明台看见明诚俯身捡起许多鲜花,又妥善装饰好,便这样要求了。

“这是我辛苦收拾的,你想干嘛?”明诚说。

小少年不时地轻轻触动、抚弄、试探一些念头,怎么也排遣不开。又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。支支吾吾:“我想送给大姐。”

蹩脚的借口。明诚刻意道:“不是送给你那些小女朋友?”

“我就是送给大姐!我没有小女朋友!你不要血口喷人!”

不应该逗他的。明诚看着小少年气急败坏的样子,近身向前,予他所有花束,轻声说:“都给你。”

 

“给你。”明诚看着明台从手帕中变出一朵红玫瑰,朝自己递过来。

他从善如流般接过,恍惚觉得自己成为了被明小公子轻易捕获的猎物,说:“跟大哥学的吧?”

“是呀是呀!”明台忙不迭点头,明显在讨夸,“巴黎是浪漫之都嘛。大哥讨厌死了,磨了好久才答应教我。还一直说我笨。”然后滋了个舌头,一脸嫌弃。

明诚笑,看到对面讨夸未遂的少年渐渐焉了下去。

明台悻悻道:“你不说点什么吗?”

明诚自他手中拿过手帕,将花茎轻裹,再塞回他的掌心。

“给我不合适。”

心事被拆穿。少年断不可佯装幼时的天真抑或赖皮,因心中已有了羞赧。于是他憋红了脸,硬着头皮背水一战,努力说了一句撒娇的话:“阿诚哥真小气,扭扭捏捏的,跟大哥一样讨厌。”

然后很快地回房。

咔哒。

明台从不锁门。

明诚决定想些别的。他来到厨房,开始切菜,却不小心把自己的手指当成了菜。看见鲜血伴随着疼痛自指尖上蔓延。

 

“给你。”明台似乎听到明诚对他眼前的女孩子说。然后那个自己已耳闻叫做苏珊的女孩子,理所应当地接过。

接下来或许是水到渠成的接吻。在一次亲眼目睹之前他仓促地逃离了可视的范围。

落荒而逃后,终是不甘,跺跺脚,又偷偷匿回美术教室门后。

已经不能再堂皇地观看了,便这样忍受着羞怯与嫉妒的折磨。

“莫奈或许是评论家们眼中的‘坏孩子’,他不关心所谓有‘意义’的题材,他关心色彩。摒弃了学院派的线条至上原则,转而关注透纳的光影。”

明台觉得呼吸困难,似是陷入明诚言语的漩涡之中,又似是被捕捉而感到羞耻。

“你看,他总是可以抓住瞬间的细节,甚于捕风。所谓‘既定的美’于他不是理想,而是公式。他只是想急速画下眼所能视的一切。”

“我向往莫奈,正如向往阳光。”明诚对苏珊说。

然后明诚继续作画,袖口被随意地卷起,小臂上的肌肉微微绷紧,眼神专注没有游移,正如任何一个艺术家进行创作时的模样。

大抵所有的执迷,都是因为看到了他某个毫不自知的时刻,眼底的雪意,或者孤岛。

 

明台是被明诚从左翼读书会上揪回来的。

怕什么来什么。明诚想。

“为什么不去上课?”

“不想去就不去了。”对于明台来说,不上课不需要任何理由。

小少爷每天都不想上课。

“不去上课可以,”明诚深呼吸几次,“这样的活动不要再参与了。”

“为什么?国家有难,关心政治不应该吗?”

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十三日,国民政府发表告全体上海同胞书声明。

淞沪会战,三个月的不息烽火,国军伤亡惨重、退守江阴,上海沦陷。铺天盖地的报道,街头巷尾的议论。人人都说,民族危矣,中华危矣。兄弟三人每日电联明镜,日夜祈祷着身陷囹圄的至亲的平安。

“你懂什么是政治?家里不许谈政治!”明诚脸色阴郁,几乎是对他吼。

他第一次见到这样明诚,似困兽,挣不开枷锁。

明台感到陌生,恐惧。却还是厉声反击:“我怎么不懂了?社会中人天生就是政治的产物,我不关心政治,政治会关心我!国将不国,前线多少将士毁家纾难,我却在海外偏安苟且,还算什么中国人!”

“你想怎么样?”明诚怒极反笑。

“我要回国!我要参军上前线!”

明诚终究真正听到了。

“上什么前线?!你从小养尊处优的连枪都没摸过,哪个部队会要你?”

“那我先去广州!报黄埔!这次会战多少牺牲的英烈都是黄埔的优秀学子!”

明诚几乎是即刻跳起揪住他的衣领,嘶声道:“知道会牺牲你还往火坑里跳?你想过自己的命没有?你对得起大哥大姐吗?”

他的脑子嗡嗡作响,头晕目眩之下欲使劲挣开明诚的手臂,然而失败:

“大哥说过,先有国才有家!国难当头,我的命不算什么!”

下一秒,明诚挥拳将他打翻在地。

眼前一片金星,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,正打算奋力反击。铃铃的电话声尖锐地在他的耳膜上炸开。

是大姐来电话了。

于是他扑上去抓起听筒,一开口就哽咽,真正像一个可怜的弟弟:“大姐!是我!您怎么样?”

“没哭没哭,就是太担心您了!”

“没事就好,没事就好!”

“啊?我有什么好担心的!我可好了,大哥阿诚哥都好!”

“……”

“好好好,您别急大姐,我知道了……”

“我答应我答应,好好学习,不想别的……”

“大姐您要保重自己,尽量别出门,我会听话的。”

“没错!我最懂事最乖了。”

然后他挂上电话。眼泪终于夺眶,像珍珠一样滴落。

 

上海

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。

“什么时候开始吃的。”明诚从明台的枕头下觉察到,辨认出安眠药的英文。

“嗯……”被不速之客弄醒的明台懒懒地从喉间发出像是埋怨,又像是嘤咛的声音,觉察出被抓包瞬间清醒,还在装,“从去港大开始,香港太热了,睡不着,后来就离不开了。”

明诚扣住他的指,骨节与骨节之间纠缠,细细研磨,沉声说:“怎么回家了还吃?”

就是因为回家才敢吃。

他却懒得找理由了。手指代替了他的言语,回扣住明诚干燥温暖的掌心:“你真烦……你管我什么时候吃呢。”

明诚牢牢地扣紧了,用了些力。

“你是不是觉得我和大哥不在你身边就治不了你。”

明台很疲惫了。无心无力来应对发生在深夜的一次质问。

于是明诚心软,俯下身,在他额间印下一个亲吻。又说:“谢谢你。”

这让他彻底清醒了过来。清澈的眸子是无月的深夜里唯一的光芒。他说:“谢什么?”

明明知道的,还是要问。小坏蛋。

大哥和大姐在书房里争论,大概是因为那个叫做桂姨的女人的事情。

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,但他偷听到大哥大姐居然有要把那个女人留下来的意思。

留下她吧,怪可怜的。

明台见不得那样委屈又悲伤的表情出现在阿诚哥的脸上。

于是他冲进去,不顾两位长辈铁青的脸色,她可怜,阿诚哥就不可怜吗?阿诚哥才是我们家里人,他说不留就是不留,谁管那个女人呢。

明诚不说话,只是贴近明台的脖颈,一如他们之前所有的拥抱,感受他身上熨帖舒心的气息。

然后明台伸开双臂,牢牢地抱紧了身上的人。

明诚的掌心感受到他逐渐展开的肩胛骨,因拥抱的姿势而呈现欲飞的形状,像终要飞向未知的鸟类。

于是他迅速挣开这个怀抱,捏住明台的下颌,强迫他张嘴,又凶又急地吻上去,把他所有的震惊和呜咽全数吞进。

明台象征性地挣扎两下,认命又甜蜜地搂住了明诚,双臂交叠在他的颈后。

 

明台浑身冷汗涔涔。

双腿瘫软地挪到书桌前,拉开台灯,隐秘地记录一个离经叛道的夜梦。

“是夜,复梦吾兄明诚。无他,吻而已矣。幸甚幸甚。”

沉吟片刻,又会把“吾兄”字样划去。

他看到纸面上的字迹流畅如行云,含着未干的墨泪。“明诚”二字,沉默且明亮如灯,简单如指环。曾梦过自己死去,抑或明诚死去。苏醒记梦之时,这两个字已经让他觉得足够幸福。因梦不是真实而幸福。

但大多的时候,他觉得这两个字等同忧郁。

默默无语,毫无指望。

 

 

午后。从后院的摇椅中休憩醒来。开得好的花架洒落阴凉,兼有稀疏的光斑投在他的面庞。听得风的微喃,蝉的聒噪,恍惚从一个梦境苏醒,又跌入另一个梦境。柔软温情得有些不像话。

于无数个交织的梦境中检阅了一遍流年,似是又活了一生之久。虽然他的一生不过二十二年。或许是十八年,自遇见一个人那天开始。又或许是两年,自拥有信仰开始。

他今年不过二十二岁,而心灵业已迅速衰老。

玫瑰与枪,他都曾亲拥。生离和死别,他都曾品尝。方将成人的青年总渴望命运的波澜,未曾想到时代的浪潮来得如此迅疾而残暴。撕裂的回忆中,至亲的姐姐极力拖延着死亡的催促,直至亲自确认他的离开。至敬的大哥不顾他的哀切恳求,只是盼望他的平安。然后一遍遍拂拭着被推上车厢的那份决绝,和被目送的,最短,也是最长的旅程。

抵达行路的重点,发觉已无人等候。

“心真狠啊。”

他脱口而出了。

真让人筋疲力尽。

“崔先生,下午好。”有来乘凉的少年对他笑。

“你也好啊。”他平和地颔首。

流年岁月长。

北平一九四一,自此千山我独行。


—终—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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